我把店里最后一把椅子搬到门口,坐下,看着对面。
那家新开的“新味坊”,灯火通明,像一块烧红的烙铁,烫在老街漆黑的胸口上。
我亲手教出来的徒弟,我唯一的儿子,都在那头。他们用我教的手艺,建起一座我从未敢想过的辉煌殿堂。而我,守着这座名叫“李家小馆”的空壳,像守着一座孤坟。
我没派援兵,没去争,没去抢。因为出征那天,我亲手把铸成长城的秘方,那块最坚硬的砖石,交到了他们手上。
我以为,那砖石是手艺,是良心。
我以为,他们心里会立起一座长城,守住一些根本的东西。
现在我看着那片辉煌,心里空落落的。我不知道,风沙会不会最终吹垮那道看不见的长城。
第1章 老汤与新风
我叫李卫民,今年六十二。
我们家三代人,都在这条老街上守着这家“李家小馆”。
馆子不大,六张桌子,一张不多,一张不少。招牌菜就一道,叫“文火慢炖老鸭汤”。这汤,没什么惊天动地的秘方,靠的就是两个字:时间。
一口养了三十年的老汤胆子,每天清晨四点,我准时起来,添新鸭,配辅料,用最微弱的火苗,像孵蛋一样,煨上一整天。那火候,多一分则腻,少一分则寡,全凭一双眼睛和一颗沉下来的心。
我儿子李建,今年三十五,从小在我身边长大,却不怎么爱进厨房。他总说,爸,这都什么年代了,谁还做这种功夫菜?一天就卖那几十锅,累死累活,赚个什么钱?
我听了,不言语,只是默默擦拭着灶台。那灶台被岁月熏得黝黑发亮,像一块温润的墨玉。
我有个徒弟,叫张远。
他不是我亲生的,却比我亲儿子还懂我。
张远是十五岁那年找上门来的,一个农村孩子,瘦得像根豆芽菜,眼神却亮得惊人。他说,师傅,我想学手艺,我能吃苦。
我看了他那双满是恳切的眼睛,点了头。
这一学,就是二十年。
张远有天分,更有耐性。别人觉得枯燥的劈柴、吊汤、识料,他做得一丝不苟。我教他怎么听汤滚的声音,怎么闻蒸汽里的味道,怎么用手背去试锅边的温度。这些东西,书上没有,全是我们这一行,一代代人用心血喂出来的。
他学得很好,甚至有时候,我觉得他比我年轻时更有悟性。小馆的生意,一大半都是他在张罗。熟客们都爱跟他开玩笑,说小张师傅快要青出于蓝了。
每当这时,我心里总是热乎乎的。
手艺这东西,得传下去,才算活着。
李建大学毕业后,没进厨房,去了一家互联网公司,干了几年,说是看透了,要回来创业。他回来的第一件事,就是想改造我的小馆。
那天晚上,我们爷俩,还有张远,第一次坐下来,像开董事会一样,谈“李家小馆的未来”。
“爸,远哥,”李建拿出一沓打印好的计划书,上面是各种图表和数据,“我研究过了,咱们这汤,味道是顶级,但模式太落后了。”
“怎么个落后法?”我呷了口茶,慢悠悠地问。
“效率!爸,是效率!”李建的手指在桌上敲得梆梆响,“您一天守着一口锅,最多出五十份汤。咱们开个中央厨房,用标准化的流程,买几台大型炖煮设备,一天能出五百份,一千份!”
我皱起了眉头。
“那味道呢?”
“味道可以无限接近,”李建说得斩钉截铁,“现在的食品工业很发达,我们可以分析出汤里的风味物质,用科学的配比复制出来。再说了,大部分顾客的舌头,分不出那百分之五的细微差别。但我们的利润,能翻十倍!”
我没说话,看向张远。
张远低着头,手指摩挲着粗瓷茶杯的边缘,半晌才开口,声音有点干涩:“师傅,小建说的……也有他的道理。现在房租、人工都贵,光靠咱们这个小店,确实越来越难。”
我的心,沉了一下。
“张远,你也这么想?”
“师傅,”他抬起头,眼神里有些躲闪,但还是迎上了我的目光,“我不是说要丢了您的手艺。我是想,能不能……让更多人喝到咱们的汤?咱们可以开分店,做成连锁品牌,把‘李家小馆’这块招牌,做大做强。”
李建在一旁用力点头:“对!远哥说得对!爸,您守着这手艺一辈子,图什么?不就图个名声吗?做大了,您的名声才响亮!”
我看着他们俩,一个是我寄予厚望的儿子,一个是我视如己出的徒d弟。他们的眼睛里,都闪烁着一种我看不懂的光,那种光,叫“时代”。
我摇了摇头。
“你们不懂。”
“做汤,不是做生意。那火,不是柴火,是心火。那时间,不是钟表上的数字,是人熬进去的精气神。中央厨房能复制出味道,但复制不出那股‘气’。”
“一碗汤,从我手里递到客人手里,是热的,是活的。我知道他是谁,他知道我是谁。这不叫卖东西,这叫交情。”
我的声音不大,但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。
李建的脸涨得通红:“爸!都什么年代了,您还讲这些虚的!交情能当饭吃吗?能付房租吗?”
“能。”我看着他,一字一句地说,“它能让我睡得安稳。”
那天的谈话,不欢而散。
我知道,风暴要来了。那阵新时代吹来的风,太猛了,我这间老屋的门窗,已经开始嘎吱作响。
第2章 一道裂痕
那次谈话之后,店里的气氛变得很微妙。
李建不再跟我提中央厨房的事,但他每天来店里,看什么都不顺眼。
“爸,这桌子腿都晃了,该换了。”
“远哥,今天的葱花怎么切得有点粗?”
“服务员的衣服也该换个新款式了,太土了。”
他像个监工,在店里踱来踱去,嘴里全是挑剔。我知道,他不是针对桌子或者葱花,他是针对我,针对我这份固执。
张远夹在中间,左右为难。他对我,还是一如既往的恭敬,每天的活儿干得比以前更卖力,仿佛想用这种方式来弥补我们之间的裂痕。
但他沉默的时候越来越多了。
有时候我看着他对着灶上那口老锅发呆,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挣扎。我知道,李建的话,像一颗种子,已经在他心里发了芽。
真正的爆发,源于一份外卖订单。
那天中午,正是饭点,店里坐得满满当登。一个穿着外卖平台制服的小伙子冲进来,气喘吁吁地喊:“李家小馆!三十份老鸭汤,加急!”
我正在后厨吊汤,闻言探出头去:“三十份?哪个单位订的?”
“旁边写字楼的,说是开会,要得急!”
李建正好在店里,一听眼睛就亮了,赶紧迎上去:“接!当然接!”
我拦住了他:“接不了。锅里就剩十几份了,后面的客人还等着呢。”
李建一下就急了:“爸!这可是大单!一份汤八十八,三十份就是两千多块!后面的散客能有多少钱?”
“这不是钱的事。”我沉下脸,“咱们开店,讲究个先来后到。锅里这些,是给已经坐下的客人的。不能为了一个大单,把老规矩给破了。”
“什么老规矩!您这就是死脑筋!”李建的声音陡然拔高,店里好几桌客人都朝我们这边看过来。
“爸,您每天起早贪黑,守着这锅汤,不就是为了多赚点钱,让我和妈过得好点吗?现在钱就摆在眼前,您为什么不要?”
我被他问得一时语塞。
是啊,为了什么?
我一辈子没想过发大财,就想凭着手艺,安安稳稳地过日子,对得起进门的每一个客人,对得起“李家小馆”这块招牌。
这算不算死脑筋?
我还没来得及回答,张远从后厨出来了。他擦了擦手上的汗,对那个外卖员说:“小兄弟,不好意思,今天的汤确实不够了。麻烦你跟客户解释一下,实在抱歉。”
外卖员一脸失望地走了。
李建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,死死地盯着张远:“远哥!你……你怎么也这样?”
张远叹了口气,把他拉到一边,低声说:“小建,师傅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吗?当着客人的面,别让他下不来台。”
“我不是让他下不来台,我是想让他脑子转个弯!”李建甩开他的手,声音里带着哭腔,“远哥,你跟我说实话,你甘心吗?你跟我爸学了二十年,一身的本事,就守着这个一天只能卖五十碗汤的破店,你甘心吗?”
张远沉默了。
他的沉默,像一把锥子,扎在我心上。
那天晚上收了店,我一个人坐在后厨,没开灯。
灶膛里微弱的火光,映着我花白的头发。我听见外面父子俩在吵架。
“……爸太顽固了!他不是在做菜,他是在守旧!”
“小建,你小声点……”
“我凭什么小声!远哥,我问你,如果咱们自己干,用我的方法,用你的手艺,能不能比现在强一百倍?”
张远没有立刻回答。
漫长的寂静之后,我听到他用一种极其疲惫的声音说:“能。”
那一个字,像块石头,砸碎了我心里最后一点侥P幸。
我知道,这个家,这家店,留不住他了。
裂痕一旦出现,只会越来越大。
接下来的日子,李建和张远开始凑在一起,嘀嘀咕咕。他们以为背着我,但我怎么会看不出来。张远开始记录每天的客流量、原材料成本,甚至开始研究不同供应商的报价。
他不再是那个一心只在灶台前的徒弟了。
他的心,已经飞到了更远的地方。
我没有戳破,也没有责骂。我只是觉得累。像守着一锅汤,守了一辈子,眼看就要熬好了,却发现火快要灭了。
我开始失眠,半夜醒来,常常一个人走到厨房,摸着那口冰凉的老锅。
这口锅,养活了我们李家三代人。
到我这里,就要断了吗?
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。是不是我真的错了?是不是我这套老东西,真的应该被时代淘汰了?
那天,一个老主顾,吃了半辈子的王大爷,喝完汤,拉着我的手说:“老李,你这汤,味道越来越醇了。喝一口,从胃里暖到心里。现在整个市里,再也找不出第二家了。”
我看着他满是皱纹的笑脸,心里五味杂陈。
是啊,总有人懂。
但懂的人,是不是也跟我一样,正在慢慢老去?
第3章 分道扬镳
摊牌的日子,比我想象的来得更快。
是一个雨天,淅淅沥沥的秋雨,把老街冲刷得格外冷清。店里没什么客人,李建和张远把我叫到里屋,关上了门。
李建先开的口,他把一份文件推到我面前。
“爸,这是我和远哥一起做的计划书。我们准备在对面的新商场,租一个铺面,开一家新店。”
我没有去看那份计划书,我的目光落在张远身上。
他低着头,不敢看我。
“张远,你也是这个意思?”我问。
他深吸了一口气,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,才抬起头来。他的眼圈是红的。
“师傅,对不起。”
他站起来,对着我,深深地鞠了一躬。
“我……我想出去闯一闯。”
我的心,像是被这瓢冷雨浇透了,从里到外,一片冰凉。
我没发火,也没骂人,只是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。我靠在椅子上,闭上了眼睛。
“想好了?”
“想好了。”李建的声音很坚决,“爸,我们不是要跟您作对。我们就是想证明,用新的方式,一样能把李家的手艺发扬光光大。甚至,能做得更好。”
“更好?”我睁开眼,冷笑了一声,“什么是更好?是店面更大,还是赚钱更多?”
“都是!”李建毫不退让,“爸,您别再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了!您看看远哥,他今年三十五了,连个像样的房子都没有,女朋友谈了好几个都吹了,为什么?还不是因为守着这个破店没前途!”
张远猛地拉了一下李建的袖子,急切地说:“小建,别这么说师傅!”
“我说的不是事实吗?”李建甩开他,“远哥,你别拦着我!今天必须把话说清楚!爸,您对远哥好,我们都知道。但您不能因为自己的固执,耽误他一辈子!”
“我耽误他?”我气得浑身发抖,指着张远,“你问问他!我李卫民这二十年,有没有藏过一手?我把他当亲儿子一样,我这身骨头里的东西,全都掏给他了!我指望他什么?我指望他能把这块招牌,把这份良心,守下去!这叫耽误他?”
“守着良心能换来什么?”李建几乎是吼出来的,“换来一身油烟味?换来一辈子买不起房?爸,醒醒吧!现在这个社会,情怀不能当饭吃!”
“啪!”
我狠狠一巴掌,扇在了他的脸上。
整个屋子瞬间安静下来,只剩下窗外滴滴答答的雨声。
李建捂着脸,难以置信地看着我。这是我第一次打他。
张远也愣住了,他看看我,又看看李建,嘴唇哆嗦着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我看着自己的手,它在不受控制地颤抖。
我打的不是我的儿子,我打的是这个我越来越看不懂的世道。
良久,李建放下了手,脸上一个清晰的五指印。他的眼神,从震惊,慢慢变成了失望,最后,是一片冰冷的决绝。
“好,好得很。”他点了点头,拉起还愣着的张远,“远哥,我们走。”
张远被他拽着,踉跄了两步,又猛地停住。他回过头,看着我,嘴唇翕动,想说什么,却最终什么也没说。
他的眼神里,有愧疚,有不舍,有痛苦,还有一丝……解脱。
我看着他们俩的背影,消失在雨幕里。
那扇被推开的门,吱呀作响,冷风夹着雨丝,灌了进来,吹得我心里空荡荡的。
我瘫坐在椅子上,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。
老伴闻声从里屋出来,看到这场景,吓了一跳,赶紧过来扶我。
“老李,这是怎么了?建建和远仔呢?怎么吵起来了?”
我摆摆手,说不出话。
那天晚上,李建没有回家。
张远托人给我带了封信。
信纸很薄,上面只有寥寥几行字,字迹却像是刻上去的,力透纸背。
“师傅:
徒儿不孝,叩别。
二十年养育之恩,此生难报。今日一别,非为利,非为名,只为心中一口不平之气。他日若有小成,再来负荆请罪。
徒 张远 泣拜”
我拿着那封信,看了很久很久。
我知道,这孩子心里苦。他夹在我跟李建中间,像风箱里的老鼠。一边是二十年的师徒恩情,一边是现实的压力和对未来的渴望。
他没有错。
李建也没有错。
难道,是我错了吗?
我守着这点东西,守着这份所谓的“匠心”,在这个快得让人看不清的时代里,真的就那么不合时宜吗?
我把信纸凑到灶膛的火苗上,看着它慢慢卷曲,变黄,最后化为一缕青烟。
烟散了,情分,也该散了。
从此以后,李家小馆,就只剩我一个姓李的了。
第44章 最后的秘方
他们走了以后,小馆一下子冷清了下来。
以前后厨总是热热闹闹的,张远一边干活一边哼着不成调的歌,李建时不时进来插科打诨。现在,只剩下我一个人,面对着一口沉默的老锅。
店里的生意,一落千丈。
熟客们来了,看不到张远忙碌的身影,都问一句:“小张师傅呢?”
我只能含糊地应付:“他……家里有事,回老家了。”
说得多了,大家心里也都明白了。有些人叹口气,摇摇头,吃完饭默默走了。有些人干脆就不来了。
他们喝惯了张远吊的汤,我虽然手艺没丢,但年纪大了,精力不济,汤的味道里,总像是少了一点什么。
少了一点年轻的,旺盛的火气。
老伴劝我,把店关了吧,年纪大了,别再操劳了。儿子也长大了,让他自己去闯,我们该享清福了。
我摇摇头。
这不是我的店,这是李家的根。根不能断。
我咬着牙,一个人撑着。每天凌晨三点起,劈柴,吊汤,备料,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。累得腰都直不起来,晚上躺在床上,骨头缝里都疼。
但我没吭过一声。
我心里憋着一股劲。我想看看,他们离了我,离了这口老汤,能闯出个什么名堂。
大概一个月后,我听说,他们的新店“新味坊”要开业了,就在街对面的新商场里,装修得富丽堂皇。
开业那天,老街上好多人都跑去看热闹。鞭炮声,锣鼓声,人声鼎沸,传了半条街。
我坐在我的小馆里,听着对面的喧嚣,心里像被猫抓一样。
我没过去。我过不去。
那天晚上,打烊后,我正准备关门,一个人影站在了门口。
是张远。
他瘦了,也黑了,但眼睛比以前更亮了,像淬了火的钢。
他穿着一身崭新的厨师服,上面绣着“新味坊”三个字。
他没进门,就站在门槛外,手里提着一个食盒。
“师傅。”他叫了我一声,声音有些沙哑。
我没理他,自顾自地擦着桌子。
他把食盒放在门槛上,说:“师傅,新店开业,我做了份汤,您尝尝,给徒弟指点指点。”
我停下手里的抹布,转过身,看着他。
“我不是你师傅了。你另起炉灶,我可指点不起。”我的声音冷得像冰。
张远脸上闪过一丝痛苦,但他没有走。
“师傅,我知道您生我的气。但……我今天来,还有一件事。”
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,双手递给我。
“这是……这是我这些年,您给我的工钱,还有我攒的一些钱。我知道不够,就当是……先还您一部分学艺的钱。”
我看着那个信封,心里的火“噌”地一下就上来了。
“你这是什么意思?拿钱来砸我的脸?”我一把打开食盒,里面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鸭汤。汤色金黄,香气扑鼻,一看就是下了功夫的。
“你以为你学会了怎么吊汤,就能跟我两清了?”
我端起那碗汤,走到门口,当着他的面,狠狠地泼在了地上。
汤汁溅了他一裤腿。
“滚!”我指着门外,“以后别再让我看见你!我李卫民没有你这样的徒弟!”
张远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,他看着地上那滩狼藉的汤水,眼泪,一滴一滴地掉了下来。
他没再说什么,对着我,又深深地鞠了一躬,然后转身,一步一步地消失在夜色里。
看着他落寞的背影,我心里那股火,突然就灭了。
取而代之的,是无尽的悔意和悲凉。
我这是在干什么?
我为什么要用最伤人的方式,去刺一个我曾经最疼爱的孩子?
我蹲下身,看着地上那片狼藉,那熟悉的香气钻进鼻子里,我的眼泪,也忍不住流了下来。
第二天,李建来了。
他没有进门,也是站在门口,脸色很难看。
“爸,您昨天……太过分了。”
我没说话。
“远哥他没别的意思,他就是想让您看看,他没有丢了您的手艺。那钱,也是他的一片心意。他觉得对不起您,想补偿。”
“我不需要他补偿。”我淡淡地说。
“您不需要,他心里过不去!”李建的声音大了起来,“爸,您为什么就不能理解我们一次?我们想做大,想赚钱,有错吗?远哥想娶媳妇,想在这个城市里有个家,有错吗?”
我看着他,这个我既熟悉又陌生的儿子。
“没错。”我摇了摇头,“你们都没错。”
是我错了。
是我太老了,跟不上你们的脚步了。
那天,我做了一个决定。
我给张远打了个电话。电话响了很久,他才接,声音里满是疲惫和戒备。
“师傅?”
“你跟李建,晚上到店里来一趟。”我说完,就挂了电话。
晚上,他们俩准时来了。
一进门,就看到后厨的灶上,正煨着一锅汤。
那锅汤,跟我平时做的不一样。我没有用那口老汤胆子,而是用的一锅清水。
他们俩都愣住了。
“师傅,您这是……”
我没理会他们的惊讶,指了指灶台边的两张小板凳。
“坐下,看。”
那天晚上,我什么也没说,只是当着他们的面,从清水开始,一步一步地,做了一锅全新的老鸭汤。
我告诉他们,哪块鸭肉要先下,哪个时辰的火最关键。
我告诉他们,那些辅料的配比,为什么要根据节气和湿度的变化,做细微的调整。
我告诉他们,怎么通过汤的颜色和气泡,来判断它的火候。
这些,是我以前从未对张远完全讲透的东西。不是我藏私,而是我觉得他还没到那个火候。手艺这东西,有些是教的,有些是悟的。
但今天,我不想等他去悟了。
我要把这最后,也是最核心的东西,全都掰开揉碎了,喂给他们。
当那锅汤终于熬好,满屋飘香的时候,天已经快亮了。
我给他们一人盛了一碗。
“尝尝。”
他们俩小心翼翼地端起碗,喝了一口。
只一口,两个人的眼睛都亮了。
李建惊叹道:“爸,这……这味道,比以前的还好!”
张远更是激动得说不出话,他看着我,眼神里全是震惊和不解。
“师傅,您……”
我看着他们,缓缓地开口。
“这就是我们李家汤,真正的秘方。”
“什么秘方?”
“秘方就是,没有秘方。”
我指着那口锅,“真正的老汤,不在锅里,不在那口所谓的三十年的汤胆子里。它在这里。”
我指了指自己的心。
“它在你对食材的敬畏里,在你对火候的拿捏里,在你对食客的那份责任里。我今天教给你们的,不是一个固定的方子,而是一套活的规矩。你们把这套规矩刻在心里,走到哪里,都能做出这一碗好汤。”
“我把能让誓言化为长城的砖石,都给了你们。”
“你们要用它去盖高楼大厦,还是去筑一道守住良心的长城,自己选。”
我说完,转身走进了里屋,留下他们俩,对着那锅汤,发了很久很久的呆。
第5章 两扇门,两个天下
“新味坊”火了。
火得一塌糊涂。
他们用我教给他们的那套“活规矩”做汤底,味道纯正地道,无可挑剔。然后,他们用李建的商业头脑,把它包装得时尚、快捷。
他们推出了不同口味的汤品套餐,搭配精致的小菜和主食。他们搞网络营销,请美食博主探店,在外卖平台做推广。
年轻人喜欢他们店里明亮干净的环境,喜欢他们新潮的吃法。
老街坊们也渐渐被吸引了过去。毕竟,味道是真的好,价格也公道。
“新味坊”门口,天天排长队。
而我的“李家小馆”,门可罗雀。
有时候,一整个下午,都未必能有一个客人。我一个人坐在店里,听着墙上老挂钟滴滴答答的声音,感觉时间都变慢了。
我看着对面那扇金碧辉煌的大门,再看看自己这扇斑驳的旧木门。
两扇门,隔开的是两个天下。
老伴看我一天天消沉下去,心疼得不行,天天劝我。
“老李,咱认输吧。时代不一样了,咱斗不过年轻人的。把店关了,我陪你回老家,养养鸡,种种菜,不比在这儿受气强?”
我嘴上说着“再看看”,心里却已经动摇了。
或许,我真的该退场了。
这舞台,已经是他们的了。
那天,我正在后厨发呆,店里忽然进来一个人。
我抬头一看,是王大爷,那个吃了我半辈子汤的老主顾。他拄着拐杖,步履蹒跚。
“王大爷,您怎么来了?腿脚不方便,还跑这么远。”我赶紧迎上去扶他。
“想你这口汤了呗。”王大爷笑了,露出没几颗牙的牙床,“我去对面尝过了,味道是不错,跟你的很像。但总觉得……少了点什么。”
我给他盛了一碗汤,看着他慢悠悠地喝着。
“老李啊,”他喝完,放下碗,满足地叹了口气,“他们那儿,喝的是饭。你这儿,喝的是家。”
“那汤,好喝是好喝,但太闹腾了。人来人往的,跟赶集似的。不像你这儿,安安静静的,能让人把心放下来。”
王大爷的话,像一股暖流,淌过我冰冷的心。
原来,还是有人懂的。
还是有人,需要这么一个安静的,能把心放下来的地方。
从那天起,我心里那股劲儿,又慢慢回来了。
我不再去看来来往往的客人,不再去听对面喧闹的锣鼓。我把心思,重新放回了我的这口锅,我这碗汤上。
我开始琢磨,怎么能把汤做得更好。
我减少了每天的出锅量,从五十份,减到了三十份。
我把更多的时间,花在挑选食材上。每天天不亮,就去菜市场,跟那些老菜农聊天,挑最新鲜的鸭子,最饱满的药材。
我的汤,变得越来越精粹。
来店里的客人虽然少,但都是真正的知音。他们不催,不赶,安安静静地坐下来,花上半个小时,细细地品一碗汤。
我们之间,话不多,但一个眼神,一个微笑,就都懂了。
李建和张远,偶尔会派店里的员工,过来给我送些东西。有时候是新买的按摩椅,有时候是进口的营养品。
东西我都收下,但人,我一次也没见。
我知道,他们心里有愧。他们以为,用这些物质上的东西,可以弥补我。
他们还是不懂。
我想要的,从来都不是这些。
一天下午,店里一个客人也没有。我正在打盹,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吵醒。
是老家的堂弟打来的。
“哥,不好了!三叔公他……快不行了!”
我心里咯噔一下。
三叔公是我家族里最年长的长辈,也是当年把这套炖汤手艺传给我父亲的人。他老人家,今年九十有八了。
我赶紧关了店门,买了最快的一班车,往老家赶。
第66章 一碗清汤
回到老家,三叔公已经卧床不起了。
他躺在床上,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,呼吸微弱,眼睛半睁半闭,似乎随时都会熄灭。
我跪在床前,握着他枯瘦的手,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。
“三叔公,卫民回来看您了。”
他好像听到了,眼皮动了动,嘴唇囁嚅着,发出一点含糊不清的声音。
堂弟在一旁说:“哥,三叔公这几天水米不进,就靠打点滴吊着命。医生说,让我们准备后事了。”
我看着三叔公干裂的嘴唇,心里一阵酸楚。
我问堂弟:“家里还有我们做汤用的那种老陶锅吗?”
“有,在柴房里放着呢,都落灰了。”
“去,帮我刷干净了。再去找一只乡下自己养的,至少三年的老鸭。”
堂弟虽然不解,但还是照我说的去办了。
我在三叔公的老屋里,生起了一堆炭火,用最原始的方法,开始炖汤。
没有三十年的老汤胆子,没有琳琅满目的辅料,甚至连像样的调味品都没有。
只有一口陶锅,一只老鸭,几片姜,一撮盐,还有一捧山泉水。
我守着那锅汤,守了整整一夜。
炭火的光,映着我的脸,也映着我心里的虔诚。
我炖的不是汤,是祈祷。
第二天清晨,当第一缕阳光照进老屋时,汤好了。
我撇去所有的浮油,只盛了一小碗最清澈的汤汁,端到三叔公的床前。
汤的香气,很淡,却有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。
我用小勺子,舀了一点点,小心翼翼地送到三叔公的嘴边。
“三叔公,喝一口,就一口。”
奇迹发生了。
一直昏迷不醒的三叔公,像是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味道,竟然微微张开了嘴。
一滴汤汁,顺着他的嘴角,流了进去。
他的喉结,轻轻地滚动了一下。
他咽下去了!
在场的所有亲戚,都惊呆了。
我激动得手都在发抖,又喂了他一勺。
他就这样,一勺,一勺,喝下了小半碗清汤。
喝完汤,他的脸色,竟然恢复了一丝血色。他缓缓地睁开眼睛,看着我,浑浊的眼睛里,有了一点神采。
他用尽全身的力气,对我说了一句话。
“卫民……这汤……没根了……”
我愣住了。
没根了?
什么意思?
三叔公说完这句话,就又昏睡了过去。但他的呼吸,明显比之前平稳了许多。
医生来看了之后,啧啧称奇,说老爷子求生意志真强,竟然挺过来了。
我知道,不是求生意志,是那碗汤,唤醒了他生命里最熟悉,最深刻的记忆。
我在老家待了三天,每天都给三叔公炖一锅这样的清汤。他的身体,一天比一天好转。
临走前,我坐在他的床边,反复琢磨着他说的那句话。
“这汤,没根了。”
我做的汤,味道已经登峰造极,为什么三叔公还说没根了?
根是什么?
我看着窗外,老家院子里那棵上百年的老槐树,枝繁叶茂,深深地扎根在泥土里。
我忽然明白了。
根,不是味道,不是手艺。
根,是传承。
是一个家族,一代又一代人,围坐在一起,喝着同一锅汤的那份温暖和记忆。
是我父亲传给我,我再传给我儿子,我儿子再传给他孙子的那份血脉相连。
而我,亲手把这份传承,给斩断了。
我把手艺给了徒弟和儿子,却把他们推出了家门。
我的汤,做得再好,也只是一碗没有家的汤。
它失去了最根本的意义。
那一刻,我醍醐灌顶。
我跟三叔公磕了个头,踏上了回城的路。
我知道,我该去做什么了。
第7章 那道墙,是道桥
回到城里,我做的第一件事,就是去了“新味坊”。
正是中午饭点,店里人声鼎沸,生意好得不像话。
我穿着一身粗布衣裳,站在那光鲜亮丽的门口,像个走错地方的乡下老头。
门口的迎宾小姐拦住了我:“大爷,不好意思,现在没位子了,您需要排号。”
我笑了笑,说:“我不是来吃饭的,我找你们老板。”
李建和张远很快就从里面出来了。看到我,他们俩都愣住了,脸上的表情,又是惊喜,又是惶恐。
“爸(师傅),您怎么来了?”
我没理会周围人好奇的目光,径直往里走。
“带我去你们的后厨看看。”
他们的后厨,跟我那间油腻腻的小厨房,简直是天壤之别。
宽敞,明亮,不锈钢的灶具闪闪发光。十几个穿着统一制服的年轻厨师,在各自的岗位上,有条不紊地忙碌着。
一切都像流水线一样,精准,高效。
在一个角落里,放着几口巨大的汤锅,下面是智能控温的电热设备。
李建有些紧张地在我身边介绍:“爸,这就是我们的中央厨房。所有的汤底,都在这里统一熬制,然后配送到各个分店。我们用了您教的方法做母汤,然后用科学数据来控制火候和时间,保证每一锅的味道都一模一样。”
我走到一口汤锅前,揭开盖子。
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。
我用勺子舀起一点,尝了尝。
味道,确实无可挑剔。甚至比我在家时做的,还要稳定。
张远一直紧张地看着我的表情,小心翼翼地问:“师傅,怎么样?”
我放下勺子,转过身,看着他们俩。
“很好。”
我说。
“你们做得很好。比我想象的,还要好。”
李建和张远,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。他们可能准备好了一百句辩解的话,却没想到,等来的是我的肯定。
“你们用我的手艺,建起了一座很高很高的大楼。我为你们骄傲。”
李建的眼圈,一下子就红了。
“爸……”
“但是,”我话锋一转,“这座楼,没有地基。”
我看着他们,一字一句地说:“你们的汤,有味道,但是没有魂。它能填饱客人的肚子,但暖不了客人的心。”
“你们的店,是餐厅,但不是家。”
张远低下了头,嘴唇动了动,似乎想反驳,却又无话可说。
我从怀里,拿出一个小布包,一层一层地打开。
里面,是几颗黑乎乎的,像是药材根茎一样的东西。
“这是我们李家炖汤,传了上百年的‘汤引子’。是我从三叔公那里求来的最后一点。”
“它本身,没什么神奇的味道。但把它放进汤里,它能激发食材最深处的本味。更重要的是,它是一种象征,一种传承。”
“我今天来,不是来砸场子的,也不是来认输的。”
我把那个布包,放在了张远的手里。
“我是来,给你们的楼,打地基的。”
“我老了,守不住那间小馆了。以后,‘李家小馆’这块招牌,就交给你们了。”
“你们想怎么做,就怎么做。开一百家分店,一千家分店,都行。我只有一个要求。”
我看着他们的眼睛,郑重地说:“无论你们的店开多大,永远要留一个地方,留一口锅,用最老最笨的方法,给那些想回家吃饭的人,炖一碗有魂的汤。”
我说完,转身就走。
“爸!”李建从后面追上来,一把拉住我,泪流满面,“您别走!回家吧!我们……我们错了!”
张远也跑过来,“扑通”一声,跪在了我面前。
“师傅!徒弟不孝!您别不要我们!”
后厨里所有的员工,都停下了手里的活,震惊地看着这一幕。
我看着跪在地上的张远,看着泪流满面的儿子,心里那块结了很久的冰,终于,彻底融化了。
我扶起张远,拍了拍他的肩膀。
“傻孩子,哭什么。我不是来拆散你们的,我是来加入你们的。”
我笑了。
“你们那座长城,筑得不错。但光有墙还不行,还得有守城的人。”
“从明天起,我来给你们守着那口老锅。”
第8章 汤暖,心安
后来的故事,很简单。
“李家小馆”的老店,关了。
我搬进了“新味坊”那个亮堂堂的后厨。
李建和张远,专门在后厨给我隔出了一个独立的空间。里面没有那些闪闪发光的不锈钢设备,只有一口我从老店搬来的老锅,和我熟悉的那些坛坛罐罐。
我每天,还是只炖一锅汤。
用最笨的方法,从清晨,守到日暮。
这锅汤,不对外售卖。
只留给三种人。
一种,是店里从早忙到晚的员工。他们收工后,每人都能喝上一碗热汤,暖暖胃,解解乏。
一种,是那些吃了半辈子的老主顾。他们想我这口汤了,随时可以来,我给他们留着。
最后一种,是留给李建和张远。我要求他们,无论多忙,每天都必须坐下来,安安静静地,陪我喝完一碗汤。
“新味坊”的生意,越来越好。他们开了好几家分店,甚至开始筹划着走向全国。
李建变得比以前更忙了,但他脸上的焦虑,却少了很多。
张远也娶了媳妇,在城里买了房。他媳妇是个很贤惠的姑娘,常常会来店里,帮我打打下手。
他们偶尔也会因为经营理念吵架。
李建想加快扩张的步伐,张远觉得应该稳扎稳打,保证品质。
每当这时,我就会把他们叫过来,一人盛一碗汤。
“喝汤,喝完再吵。”
热汤下肚,心里的火气,也就降下来了。
很多事情,在饭桌上,聊着聊着,就通了。
那天,一个很有名的美食家,慕名来到我们店里。
他尝了“新味坊”标准化的汤品,赞不绝口,说这是他见过的,把传统和现代结合得最好的案例。
临走时,李建把他请到了我的小厨房。
我给他盛了一碗我炖的老汤。
他只喝了一口,就愣住了。
他没有说话,只是闭着眼睛,很久很久。
等他再睁开眼时,眼眶竟然有些湿润。
他看着我,非常认真地说:“李师傅,他们做的,是美食。而您做的,是乡愁。”
我笑了。
那天晚上,我们一家人,包括张远和他媳妇,坐在一起吃饭。
电视里,正在播着边疆战士守卫国土的新闻。
李建看着电视,忽然感慨地说:“爸,我好像有点明白您当初说的话了。”
“那座长城,不只是用来抵御外敌的。它更是为了守护墙内的人,能安安稳稳地,吃上一口热饭。”
我点了点头,给他碗里夹了一块肉。
“吃饭吧。”
窗外,是城市的万家灯火。
屋里,是温暖的饭菜和汤。
我看着身边这些我爱的人,心里一片安宁。
我这辈子,没建成什么丰功伟业。
我只是一个厨子,一个守着一口锅的老头。
但我知道,我把我生命里最宝贵的那块砖石,交对了人。
他们用它,建起了一座很高大的城。
而我,就是那个坐在城墙根下,给守城的士兵们,熬一碗热汤的,糟老头。
这样,就挺好。
汤暖,心安。
比什么都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