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海军有什么要求中年人?李明看着手中皱巴巴的征兵简章,抬头望向面前的征兵站。
他四十有五,眼角已爬上细纹,但脊背仍挺得笔直。
征兵站的海军士官抬眼打量他,目光在他灰白的鬓角停留片刻。
年龄上限三十五,老哥。
士官语气缓和,不过您是退伍兵?
李明点头。
二十年前,他是舰队最年轻的轮机长。
后来一场事故,他拖出三个战友,自己却因伤退役。
二十年了。
他摩挲着右腿内侧的疤痕,那里每逢阴雨天就隐隐作痛。
士官翻开档案簿:特殊人才可放宽年龄限制。
您...
我能修任何船用柴油机。
李明从帆布包里掏出泛黄的证书,封面烫金已斑驳,包括上世纪的老古董。
正说着,码头突然传来刺耳的警报声。
士官抓起对讲机,脸色骤变:117号巡逻艇失控!要撞油船!李明已经冲了出去。
他跃上摇晃的趸船,看见那艘三十米长的巡逻艇正打横漂向油船。
甲板上的水兵拼命抛缆绳,但引擎仍在空转。
备用控制系统在轮机舱右侧!李明朝着艇上大喊,海风吞掉大半声音。
他忽然撕开外套,在众人惊呼中扎进十二月冰冷的海水。
海水灌进鼻腔时,李明想起了二十年前那场大火。
同样的刺骨,同样的柴油味。
他抓住艇边垂落的锚链,指节因用力而发白。
爬上甲板时,作战靴里已灌满海水。
轮机舱门卡死了。
李明用消防斧劈开变形门框,浓烟立刻涌出来。
仪表盘闪着危险的红色,他摸到备用控制板,手指在烧焦的线路间穿梭。
需要三分钟!他对跟进来的士官吼道。
火光中,士官看见这个男人黢黑的双手在颤抖,却精准地拔出熔断的继电器。
当备用引擎终于轰鸣起来时,巡逻艇船头距油船仅剩二十米。
一周后,基地司令翻看着李明的档案。
年龄超限十年。
中将用钢笔轻敲桌面,但我记得117艇的轮机系统——是七十年代的老型号吧?
报告首长,1978年生产的MAN柴油机,全市只剩我会修。
李明站得笔直,作训服下还缠着绷带。
中将摘下眼镜:知道为什么设年龄限制吗?
体力跟不上年轻人。
不。
中将推开窗户,咸腥的海风灌进来,因为海军最怕习惯。
老水手总按经验办事,但大海从不变规矩。
他指向远处的新型驱逐舰,那上面的电推系统,和你熟悉的完全两样。
李明望向港湾。
落日正将舰桥染成金色,甲板上有水兵在练习绳结。
二十年前,他也这样教过新兵。
我可以学。
他听见自己说,从擦甲板开始。
中将沉默片刻,抽出一份文件推过去:签完这个,明天去第七修理厂报到。
他顿了顿,顺便,117艇还缺个轮机长。
当李明走出办公楼时,涨潮了。
海浪拍打着防波堤,像某种古老而固执的召唤。
他摸出皱巴巴的征兵简章,慢慢展平,然后对准夕阳。
纸质粗糙,边缘仍留有海水的咸涩。
防波堤上的路灯次第亮起时,李明才发觉自己站得太久,作训服肩膀已被海雾浸透了。
他小心翼翼折好那张终于平整的征兵简章,却不料身后传来清脆的金属撞击声。
您的扳手掉了,长官。
穿新兵制服的小伙子双手捧着那把斑驳的活动扳手,指节处还沾着机油。
李明接过时注意到他袖口簇新的三道折痕——是今早刚发的制服。
修理厂的仓库比记忆中冷。
李明在工具柜前驻足,透过玻璃的反光看见自己与新兵们错身而过的身影。
那些蹦跳着躲避积水的年轻躯体,让他右腿的旧伤忽然尖锐地疼起来。
117艇的轮机图纸。
仓库管理员推来半人高的资料箱,首长发话,让您先熟悉新改造的冷却系统。
泛黄的图纸上布满铅笔修改的痕迹,李明的手指悬在某处突然中断的管线符号上方。
这是当年他们用红铅笔标记事故隐患的方式。
这部分是上个月刚改的。
新来的技术中尉不知何时站在身后,指尖点在完全陌生的电子控制系统示意图上,需要给您演示模拟程序吗?荧光屏的蓝光里,李明看见自己龟裂的指甲缝还嵌着老式柴油机的油泥。
中尉的讲解像是隔着舱壁传来,那些数字孪生智能诊断的词汇海浪般冲刷着耳膜。
深夜的值班室里,117艇的轮机日志静静躺在桌面。
最新一页记载着电控系统异常,切换备用动力失败,落款日期正是李明跳海抢险那日。
他翻到二十年前的日志,同样的字迹写着李轮机长果断处置,避免机舱全损。
晨光爬上码头时,李明正在给新型电推系统做保养。
年轻水兵们围在周围,看这个鬓角灰白的老兵用最传统的缠绳手法固定油管。
书上说要用束带...有人小声嘀咕。
束带会被高温熔断。
李明敲了敲排气管,金属声响惊飞了几只海鸥,就像你爷爷告诉你,再先进的船也得看老天脸色。
第七天黄昏,警报再次响彻码头。
这次是新型护卫舰的电力系统瘫痪。
李明跟着中尉冲进机舱时,看见十几个技术兵正对着全息投影争论。
让开。
他忽然蹲下身,耳朵贴在微微震动的舱壁上。
二十秒后,这个头发花白的男人径直走向角落的次级控制箱,从兜里掏出那把旧扳手。
不是软件问题。
李明拧开某个被忽略的检修口,是液压油渗进了电路舱——和我们1998年在济南舰遇到的情况一模一样。
当中将看到故障报告时,新型驱逐舰正在晚霞中试航。
他摘下眼镜擦了擦,突然对勤务兵说:告诉修理厂,下周起给李轮机长配两个学徒。
涨潮了。
浪花舔舐着117艇崭新的舷号,李明坐在轮机舱的小板凳上,膝盖摊开着新旧两套图纸。
年轻水兵们传看着他那本1989年版的《舰艇轮机应急手册》,封底还留着当年某次远航时沾上的咖啡渍。
明天教你们打绳结。
李明突然说,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右腿的疤痕,真正的老水手结,暴风雨里都不会松开那种。
窗外,最后一缕夕阳掠过新型驱逐舰的相控阵雷达,轻轻落在生锈的锚链上。
海水在117艇的舷边泛起细碎的白沫,李明望着新兵们笨拙地摆弄绳结的样子,恍惚看见了二十年前的自己。
那个因为打不好丁香结被老班长罚擦整夜甲板的毛头小子,如今指节粗大,却能闭着眼编出十二种knot。
报告!年轻的水兵突然立正,手里绞着一团乱麻似的缆绳,按手册上打的平结......李明接过那团纠缠的绳索。
潮气让老旧的麻绳变得僵硬,就像他现在每次阴雨天就发作的膝盖。
但他手指翻动间,那些顽固的绳结竟乖乖松开了。
手册第几页?他问,声音比想象中嘶哑。
137页,长官!
那是1983年的方法。
李明从工具袋里摸出半截粉笔,在甲板上画出新的图解,现在流行用这种改良扎法,能省三秒——在你们要救人的时候,三秒够系两次鞋带。
海鸥的鸣叫突然被引擎的轰鸣盖过。
新型驱逐舰正在出港,流线型的舰体切开水面,像一柄出鞘的剑。
新兵们不约而同地转头张望,有个戴眼镜的甚至碰倒了水桶。
李明没有抬头。
他正用扳手敲打着一个渗水的法兰接头,铸铁表面呈现出的裂纹形态他再熟悉不过——和二十年前济南舰事故前一模一样的放射状纹路。
汗水顺着他的太阳穴滑下来,在图纸上晕开一个小圆圈。
首长!技术中尉小跑着过来,驱逐舰的轮机长想请教您关于液压耦合器......告诉他下午三点。
李明头也不抬,用螺丝刀指了指正在漏油的齿轮箱,先把这个老姑娘伺候好。
中午的食堂飘着炸鱼的味道。
李明坐在角落,对面是当年同期退伍的老赵。
两人中间的托盘里摊着新型电推系统的说明书,密密麻麻的英文术语间夹着李明用红笔做的笔记。
听说你要带徒弟了?老赵推过来一杯热茶,茶水在杯壁上晃出细小的漩涡,就你这臭脾气?李明从怀里掏出那张终于被展平的征兵简章。
纸质已经被体温烘得柔软,像是某种活物的皮肤。
他把简章压在说明书下面,正好盖住人工智能维护系统那章。
上午修好了117艇的舵机。
他说,用的是1987年《轮机故障汇编》第89页的方法。
老赵突然大笑,引来周围新兵好奇的目光。
知道为什么新型驱逐舰要保留机械备份系统吗?他压低声音,因为去年演习时电子系统全军覆没,最后是靠三个老家伙用罗盘和六分仪把船开回来的。
下午的修理厂弥漫着乙炔切割的味道。
李明蹲在新型护卫舰的动力舱里,两个年轻技术兵举着平板电脑跟在他身后。
全息投影的蓝光映在生锈的管路上,像是给旧机器镀了层未来主义的釉。
这里。
李明突然停住,手指点向一段看似完好的管线,焊缝有气孔。
但扫描仪显示......用你的小拇指关节敲敲看。
李明抓起技术兵的手按在管壁上,听出来没?空洞音。
1989年大连厂出的这批无缝钢管,十个里有三个超声检测过关但实际有缺陷。
当晚的舰务会议上,李明坐在最后一排。
当讨论到新型舰艇的维护手册修订时,他突然举手:建议在第17章加上传统液压系统的应急处理方案。
会议室安静了几秒。
年轻的工程师们交换着眼神,投影仪的光束里飞舞着细小的尘埃。
理由?主持会议的副舰长问。
上个月台风天,117艇的电控系统失灵时,是靠着老式液压舵坚持到港的。
李明的声音不高,但每个字都像铆钉砸进钢板,大海从不管你是数字还是模拟。
散会时,副舰长叫住他:李轮机长,明天新型驱逐舰的海试,首长点名要你跟着。
月光下的码头,海浪轻轻拍打着防波堤。
李明解开作训服最上面的纽扣,让海风吹进胸膛。
二十年前他就是站在这个位置目送济南舰出港,而现在,新型驱逐舰的轮廓正在月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光芒。
他摸出那把旧扳手,金属表面已经被手掌磨得发亮。
明天,这把扳手要和最先进的诊断仪器一起装进工具包。
潮声里,他听见二十岁的自己和不惑之年的自己达成了某种和解——就像老式轮机和新式电推,终究要驱动同一艘船向前。
117艇的引擎声在黎明时分突然变了调。
李明从吊床上弹起来时,右手已经本能地抓住了工具袋。
值更的新兵正慌慌张张拍打着舱门:长官!主控屏全红了!机舱里弥漫着焦糊味。
三个技术兵围在电控箱前,其中戴着眼镜的那个正用颤抖的手指戳着触摸屏。
李明推开他们,手掌直接贴上了震颤的变速箱外壳。
不是电路问题。
他黢黑的掌心沾了层细密的油珠,二级传动轴轴承过热,立即降速至三分之一航速。
年轻的中尉愣在原地:但诊断系统显示——
你闻到没有?李明突然拽过他的衣领,把年轻人的鼻子按进通风口,高温润滑脂烧焦的味道,1992年之后生产的轴承都用这种合成脂。
警报声里,他转身掀开地板检修盖,锈蚀的螺栓在他掌心纷纷崩断。
海水从渗漏的密封圈溅上来时,李明想起了二十年前那个同样潮湿的夜。
老班长当时也是这样,仅凭指尖触感就判断出螺旋桨轴的对中偏差。
现在轮到他跪在油腻的地板上,把听诊器按在嗡嗡作响的传动轴上。
左舷轴承座变形。
他摘下听诊器,在满舱闪烁的警报灯中显得异常平静,准备液压千斤顶和20毫米垫片,要黄铜的。
戴着眼镜的技术兵突然小声抽泣起来,平板电脑从他手中滑落,屏幕上的3D模型还在完美地旋转着。
维修持续了十四个小时。
当李明终于拧紧最后一颗螺栓时,晨光正透过舷窗在水密门上切割出锐利的菱形。
他瘫坐在工具箱旁,看着年轻人笨拙地给轴承座涂抹新脂,突然伸手按住对方的手腕:再薄三毫米,否则会挤进滚道。
尉递来咖啡时,杯底沉着两片止痛药。
医务室说您该换膝关节了。
他指了指李明右腿内侧鼓起的疤痕。
李明笑着把药片抛进海里,惊散了一群银鱼。
知道为什么老轮机兵都有关节炎?他抹了把脸上的油污,我们骨头里嵌着半部舰艇史。
午后,基地司令登上117艇。
中将的皮鞋在机舱门口顿了顿——李明正蜷缩在主机下方睡觉,斑白的鬓角贴着冰冷的主机底座,怀里还抱着那本1989年的手册。
技术中尉要叫醒他,却被首长拦住。
让他睡。
中将摘下军帽,露出同样花白的鬓角,三十年前我在‘长江号’上当轮机兵,也是这么听着主机声入睡的。
他轻轻拍了拍新型电控箱,这些铁家伙,到底还是需要老水手的心跳当节拍器。
涨潮时分,李明在工具间发现了偷偷练习绳结的眼镜新兵。
男孩的手指被缆绳勒出了血痕,脚下摊着被翻烂的《舰艇轮机应急手册》。
长官...他局促地藏起伤口,我想学听轴承音。
李明从兜里掏出个生锈的铃铛,轻轻系在通风管上。
先学听这个。
海风掠过铃铛,发出细碎的声响,风速八节时,这个声音频率刚好是左舷主机额定转速的谐波。
二十年前我们靠它发现过三次齿轮箱故障。
月光再次浸透码头时,新型驱逐舰的剪影已驶向远海。
李明站在防波堤尽头,帆布包里装着明天要给学徒们讲解的教案——那本是泛黄的笔记本,最新一页却贴着电子传感器的使用图解。
潮水漫过他的作战靴,像时光温柔地舔舐着新旧交替的印记。
李明弯下腰,捡起被潮水打湿的征兵简章。
纸面上35周岁以下的字样已经晕开,变成一团模糊的蓝墨水。
远处传来驱逐舰启航的汽笛声,悠长得像一声叹息。
报告。
他转身看见眼镜新兵站在三步外,手里攥着本被翻卷边的《航海条例》。
男孩的制服袖口沾着机油,显然是刚从机舱钻出来。
讲。
我想申请调到您手下。
新兵推了推滑落的眼镜,虽然…虽然我连平结都打不好。
李明望着他手背上结痂的勒痕。
二十年前那个被缆绳抽肿脸颊的自己,也是这样站在老班长面前的。
海风突然转了方向,把驱逐舰的尾焰味送到码头。
知道为什么现代军舰还要学绳结?李明解开作训服口袋,取出半截粉笔。
他在防波堤上画了个波浪,去年台风‘白鹿’过境时,全舰队的电子绞缆机都失灵了。
新兵的影子斜斜投在粉笔印上,随着潮涌微微晃动。
驱逐舰的灯光正在海平面缩小成星子,而他们身后,117艇的老式探照灯突然亮起来,在钢板上犁出暖黄的沟壑。
明天四点。
李明踩碎粉笔印,带两副手套。
修理厂的午夜依旧亮着灯。
李明蹲在新型声呐的检修舱里,左手握着数字万用表,右耳却贴着冰冷的金属外壳。
某个瞬间,他抬起沾满耦合剂的手指,在显示屏上点出个不起眼的波动。
这里。
他示意夜班的技术兵记录,每十七分钟出现一次谐波干扰,和1998年‘大连号’遇到的声呐假信号一模一样。
年轻人们围着这个跪在地上听机器的老兵,像是围着一座活的航海博物馆。
他们的平板电脑还亮着声呐原理图,但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李明指间那枚生锈的定位销上——这是他从117艇零件箱里翻出来的,刚好能卡住松动的传感器。
晨光染红海平面时,李明在工具间发现了眼镜新兵。
男孩正用液压钳练习打结,地上散落着七八根拧成麻花的保险丝。
错了。
李明抽走他手里的钳子,老水手从来不用工具打结。
他从帆布包深处摸出半截缆绳。
经年的海水浸泡让麻绳变得黑亮,像条冬眠的蛇。
当李明的手指开始翻动时,那些斑驳的伤痕突然活了过来,在晨光中跳起某种古老的舞蹈。
这叫渔人结。
他将完成的绳结举到窗前,朝阳透过绳眼在地上投下铜钱大的光斑,1944年瓜岛战役,美国潜艇靠这个结拖回了整个驱逐舰分队。
新兵小心翼翼地触碰那个绳结,仿佛在触碰某种神秘的传承。
远处传来早操的哨音,海鸥正掠过新型驱逐舰的桅杆。
李明望着那些翅膀,忽然想起二十年前老班长说过的话:最坚固的缆绳,永远是由经验与记忆交织而成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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